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处处为难
2025-04-25 16:34:18   来源:罗秦理   评论:0 点击:

任长更第一次见到祝小娅,是在母亲的葬礼上。

那天的雨像是倒下来的海水,把整个墓园都浸得湿漉漉的。他站在母亲的墓前,握着一把母亲最爱的百合花。父亲任孝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,站在他身后。祝小娅撑着一把黑伞,站在任孝身旁,一袭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形。她的妆容精致得几乎挑不出瑕疵,眉毛细长如柳叶,眼角微微上扬,显出一种天生的倨傲。她的嘴唇涂着淡玫色口红,在灰蒙的雨雾中显得格外突兀。细雨打湿了她的鬓发,几缕乌发贴在脸侧,却丝毫不显凌乱,反倒添了几分冷意。她的眼神淡漠而疏离,眼眶中没有一丝泪意,只有浅浅的一抹哀愁,像是从表情教科书中临摹而来的标准悲伤。她看着墓碑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嘴角始终保持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弧度,对身边的哀痛场景置身事外,只是礼貌地站在那儿,完成一场得体的告别仪式。

谁也没告诉任长更,这个看起来温婉优雅的女人,不久后会搬进他们家,成了“新妈妈”,也就是后妈。

但孩子的直觉是敏锐的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,这个女人不喜欢他。

最开始,是吃饭。

那天晚上,餐桌上摆着一桌色香俱全的饭菜。糖醋排骨油亮泛光,清蒸鲈鱼铺着姜丝和葱段,鱼眼晶亮,肉质看上去细嫩入味。还有一道三色炒蛋,金黄的蛋液混着青豆、胡萝卜丁和虾仁,配色赏心悦目。桌边还摆着一小盘腌黄瓜,翠绿爽脆,看得人食欲大开。

任孝刚坐下,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糖醋排骨,立刻眉头一扬,点点头:“小娅的手艺越来越好了,排骨外焦里嫩,甜中带酸,真有层次感。”他又尝了口鲈鱼,笑意更浓:“鱼也蒸得刚刚好,一点腥味都没有,这要是在饭店吃,起码五星水准。”

祝小娅微微一笑,脸上的妆容在灯光下恰到好处,“你喜欢就好,我下午特地去菜市场挑的新鲜食材。”

任长更坐在角落,夹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,眉头立刻皱起——外壳过于焦硬,里面的肉却还有血丝。鱼肉看起来嫩,吃进嘴里却满是腥气,调料也没进味。炒蛋没有熟透,蛋液带着一点点未凝结的湿滑,令人作呕。他艰难地咽下那一口,筷子轻轻放下。

祝小娅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,微微歪头看他,语气依旧温柔,却藏着冰冷的锋利:“不合你胃口?真是难伺候。”

任孝没听见似的,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公司文件,靠在椅背上,人有些困乏,正面不改色地审阅着公司的文件。

任长更沉默不语,目光掠过父亲,只看见那双漠然低垂的眼睛。他没再多说,坐到饭局结束也没动筷子。晚饭后,厨房的灯熄了,他悄悄摸进角落,翻出一袋压在电饭煲后的白面包,蹲在灶台边,一口口咽下去。冷的、干的,却是他一天中最踏实的一餐。

后来,是睡觉。

夜里,屋子一片寂静,任长更刚刚沉沉睡去。他梦见自己正吃着热腾腾的牛肉面,面条筋道、汤汁浓郁,一筷子夹起还冒着热气。他正准备吸一口——

“砰!咚咚咚!”

电音炸裂般闯进梦境,一声巨响震得他脑仁发颤。伴随而来的是一首节奏猛烈的夜店舞曲,低音炮像机关枪似的疯狂扫射他的耳膜。

任长更从床上惊坐而起,满脸懵,头发炸得像刚触了电。他踉跄着冲出房间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客厅奔去。

客厅灯火通明。沙发上,祝小娅穿着一身丝质睡袍,腿翘在茶几上,嘴里叼着一根吸管,从果汁杯里慢悠悠地吸着什么。

“你疯了?”任长更声音带着沙哑,眼睛还没睁完全,但怒火已经烧到了耳根。

“噢?”祝小娅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,按了按遥控器,音量又调大了两格。她笑了笑,嘴角掀起一朵讥讽的小浪花,“你不是说我不尊重你吗?那我还真得琢磨琢磨,在自己家怎么过日子,要不要先问问您老意见?”

她把“您老”两个字咬得格外重,还故意学着京剧里的腔调往外甩,让人听着不禁想起舞台上的花脸角色——只不过这位花脸披着丝绸,踩着地暖,脸上画的是专门用来激怒人的讽刺妆。

任长更气得说不出话来。他站在原地,像个刚刚被泼了冷水的火柴人,手僵在半空,嘴巴一张一合,最后干巴巴地吐出一句:“你……你简直有病。”

“谢了。”祝小娅喝完最后一口果汁,把杯子放得“啪”地一声响,“你早点睡,明早别迟到。哦对了,门我已经锁上了,别敲我门,打扰我美容觉。”

她说完,优雅地站起身来,顺手还拍了拍沙发坐垫上的褶皱。整理完一场胜利的战场,音乐便骤然停止,只剩她脚步“哒哒哒”地走回房间,声音越来越远,最后只留下一道轻轻合上的门。

任长更站在原地,脸上的怒火、委屈、迷茫像三种调料同时倒进锅里搅拌。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想吼出来,还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。

他最终什么也没做,转身默默回到床上,心跳还在和低音炮对抗。他躺在那里,望着天花板,耳朵嗡嗡作响,脑子里还残留着那首舞曲的旋律——

“咚咚哒!哒哒哒哒咚!”

至此之后他一听到电音,胃里就条件反射地开始翻腾。

第二天,上学。

天刚蒙蒙亮,任长更眼睛一睁,脑子里就响起两个字:“逃命。”

他蹑手蹑脚地穿衣服、洗脸、背书包。客厅一片寂静,祝小娅的房门紧闭。他咬着牙,心里默念:“今天一定要赶在她起床前逃出去。”

书包背上,他轻轻转动门把手——却听见“咔哒”一声。

门,反锁了。

他先是愣了一下,以为是门老了卡住了,试着再拧一次,结果门把手纹丝不动,他想起昨天晚上她在朝他冷笑:“你想出去?做梦呢。”

任长更的心沉了下来,脸上浮现出一种刚洗完头结果停电的绝望。他站在门口,犹豫了两秒,然后开始猛敲门。

“祝小娅!你开门啊!我要上学!你疯了吗!”

可惜回应他的,只有走廊尽头那座价值三万八的空气净化器“嗡嗡”地运转着祝小娅的房门依旧紧闭,显然她正在享受她的“美容觉”。

任长更一边敲门,一边怀疑人生。他一个集团董事长的儿子,结果要靠敲门求情才能出门。

眼看快七点,他急得团团转,心一横,冲向厨房窗户。那窗户是唯一可能的出口,只不过有点高——高得需要踩上洗衣机再跳。更关键的是,窗外是垃圾分类回收点,味道……极富教育意义。

“为了自由,为了上学,我拼了。”

任长更搬来小凳子,踩上洗衣机,一边祈祷洗衣机别在这关键时刻启动脱水模式,一边打开窗户,用一种优雅而绝望的姿势翻了出去——

“哐当!”

他一脚踩进垃圾桶,鞋子直接陷进剩饭堆里,裤脚上挂着一根面条。他站在垃圾堆中,像一尊落魄的塑像,目光茫然地看着灰色的天:“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‘脚踏实地’吧。”

他最终冲进教室时,已经迟到了二十七分钟四十三秒,脸上带着未干的汗水,头发里还藏着一小片菜叶。班主任刘老师站在讲台上,手里拿着点名册,皱着眉头问他:“你去哪儿了?迟到还这么邋遢,是在学校门口蹦迪了吗?”

任长更张了张嘴,喉咙里翻滚着一千个委屈,可最后只憋出一句:“家里……窗户不太通畅。”

刘老师眯着眼盯着他,似乎在评估这句鬼话的文学价值。全班笑成一片,有人喊:“任长更今天走垃圾道了!”

他低头坐下,耳朵烧得像刚出炉的红薯,心里却是冰凉的。他很想说真话,可是他知道,没人会信。就像没人会相信,一个西装革履、出入劳斯莱斯的集团董事长的儿子,会被后妈锁在家里,只能翻垃圾桶上学。

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。

从十一岁到十五岁,任长更从一个安静的孩子,变成了暴躁易怒的少年。他的成绩一落千丈,老师找家长,祝小娅总是涂着艳丽的口红,轻描淡写地说:“他不听话,我也没办法。”

任孝越来越沉默,整个世界都在默许着祝小娅的冷暴力。

有一次,班上新来的同学周林,不知为何喜欢挑衅任长更。

“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这副德行?真当自己是少爷啊。”

任长更已经学会不在意这些话。他低头写作业,手指攥紧笔杆。

可周林没完,一脚踹翻了他的书包,课本散了一地。

“你妈怎么教你的?”

那一瞬间,任长更的脑子里“嗡”地响了一声。

他冲过去,两人扭打成一团。周林骂他是疯子,任长更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——是他藏在衣柜后面的,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。

刀尖划破了周林的肩膀,血一下子涌出来。

教室里尖叫声一片,老师冲过来拉开他们,任长更怔怔地站着,手中的刀掉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警察来了,学校报了案。

任孝赶到派出所时,脸色阴沉。他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,看着任长更,一言不发。半晌,他终于说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任长更看着父亲,眼睛一片空洞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最终警局的处理结果是:未成年人,伤势不重,判了半年少年管教所。

任长更被带走那天,任孝站在门口没说话,祝小娅淡淡地说:“希望你在里面能学点规矩。”任长更回头看了父亲一眼,那一眼是冷的、死的。他没有哭,也没有求情。他心里已经死了一块地方。

半年后,任长更回来了。他没有回那个“家”,而是住进了外婆家。外婆年迈却慈祥,看着孙子回来,只是拍拍他的手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慢慢好起来。”

任长更再也没和任孝联系。直到有一天,祝小娅突然打电话过来,说任孝突发脑溢血,住进了医院。

任长更始终没有去见他。他只是站在窗边,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。我活过一场噩梦,也算是到此为止吧。(作者:罗秦理  单位:湖南省作家协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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