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强
2025-09-18 09:32:08 来源:罗秦理 评论:0 点击:
凌晨四点的露水还凝在梧桐叶尖,牧娣已经踩着青石板路往早市挪了。她的帆布包磨出毛边,里面装着连夜串好的糖葫芦,山楂果被晨露浸得发亮,像一颗颗裹着糖衣的血珠。右肋下的钝痛又开始蔓延,像有条生锈的铁丝在慢慢勒紧,她按住腰侧佝偻着身子歇了歇,指缝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日头爬到电线杆顶时,帆布包里的糖葫芦下去大半。她数着零钱袋里的硬币,指尖被铜绿染得发乌。一阵剧烈的恶心涌上来,她慌忙转身扶住树干,胃里的酸水烧得喉咙发疼。去年秋天在县医院查出肝癌时,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,可现在已经熬过三个季节,全靠这每天十几块的收入买最便宜的止痛药。
“姐!” 牧牵背着书包跑来,帆布带别着三好学生奖章,手里攥着油纸包。“刚够你晚自习的馒头。” 牧娣替他擦汗,油纸包里是学校补助的肉包子。“我喝了粥,您吃。” 推让间,肉香让她想起父亲工地上的白水煮萝卜。
收摊时乌云压得很低,眼看要下暴雨。牧娣把木架塞进墙根的窟窿,用塑料布裹好剩下的糖葫芦。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,她正撞见母亲蹲在街角捡别人丢弃的菜叶。花白的头发被雨水粘在脸上,蓝布褂子下摆还在滴水,看见牧娣就把怀里的烂菜叶往她怀里塞:“娣娣,能吃的,洗洗能吃的。”
牧娣搂住母亲冰凉的肩膀往家走,雨幕里母亲的喃喃声像根细针:“你爸说要给娣娣治病…… 我不买药了,把钱省下来……” 去年冬天母亲把攒了半年的药费偷偷塞给牧娣,自己停药后病情就加重了,时常分不清白天黑夜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父亲正蹲在灶台前熬中药。他的裤脚还沾着泥点,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 —— 昨天在工地搬钢筋时被砸了。“今天卖了三十七块。” 牧娣把零钱倒进豁口的铁皮盒,硬币碰撞的脆响在昏暗的屋里格外清晰。父亲把药碗推过来,黑褐色的药汁上漂着泡沫:“先喝药,我托工头预支了下个月的工钱。”
牧娣捏着鼻子灌下药汁,苦涩从舌尖漫到喉咙。墙上贴着牧牵的奖状,从小学到高中层层叠叠,最上面那张印着 “市理科状元”。夜里她总听见隔壁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扒着门缝看,少年正借着窗外的路灯演算习题,草稿纸正反面都写满了公式。
牧牵攥着国家电网保送书在屋里哭红了眼,日记本上写着:“要让姐住有暖气的病房。”报到那天,牧娣将缝在被单里、卖糖葫芦捡废品攒下的三千二百六十二元存折塞进行李箱,为他理衣领时,发觉弟弟已高过自己一头。
开春时接到牧牵的电话,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姐,我发工资了,两千八!” 他在电话里数着能买多少支白蛋白,能请哪个专家会诊,牧娣握着听筒,听见自己的眼泪砸在布满裂纹的水泥地上。
去省城医院那天,父亲背着被褥卷跟在后面。牧牵在火车站出口等,穿着崭新的工装,胸前的工作牌闪着光。“宿舍有空床,妈也带来吧。” 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布包,里面是她总念叨的那只缺腿的搪瓷碗。
住院部的消毒水味很浓,牧娣躺在病床上看弟弟跑前跑后。他白天上班,晚上就趴在床边写病历摘要,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有次深夜醒来,看见他正对着手机学护理知识,屏幕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。
手术那天,牧娣被推进手术室前,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:“娣娣别怕,妈在。” 这是她病后第一次说完整的话,牧娣看着母亲眼里渐渐清明的光,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糖葫芦上的糖纸剥下来,夹在她的课本里。
术后疼痛难眠时,牧娣总蜷缩着摩挲枕下的铁皮盒,里面是她攒的钱、牧牵每月汇款单背面的“姐,加油”,以及父亲看车换来的整钞。秋日复查康复,公园里母亲忆起风筝,牧牵便立刻寻购;出院那天,阳光漫进面包车,照着车顶捆扎的被褥、母亲怀里的补碗搪瓷碗,和掠过的街景,暖意融融地落在每个人身上。
新家在牧牵单位附近的老小区,一楼带个小院子。牧娣在院里种了些青菜,母亲每天都去浇水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。父亲还在看车,只是换了个离家近的站点。牧牵周末总带着同事来吃饭,每次都要夸姐姐炒的茄子好吃。
有天傍晚,牧娣在阳台收衣服,看见楼下有个小姑娘在摆摊卖发卡。她想起自己曾经的木架和糖葫芦,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她攒下的最后一笔钱。
“给你添点本钱。” 她把钱递给小姑娘时,看见对方眼里闪着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光。远处传来牧牵喊吃饭的声音,母亲正站在厨房门口朝她挥手,父亲在院子里给青菜施肥,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(作者:罗秦理 单位:湖南省作家协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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