坚持活下去
2025-09-10 12:04:32   来源：罗秦理   评论：0 点击：

六月的暴雨砸在电动车挡风板上，宏明倩捏车把的手紧得发白。后座保温箱里躺着三份没送完的外卖，雨衣下摆早被泥水浸透，顺着裤脚灌进胶鞋里。四岁的曲洋正趴在托管班的小桌上画画，蜡笔涂出的太阳总是缺个角——化疗后新长的头发稀稀拉拉，孩子说太阳也该戴顶帽子。

手机在雨衣内袋震动起来，是医院的催款短信。宏明倩在红绿灯路口急刹车，雨水顺着安全帽系带淌进眼睛。上周刚交完两千块化疗费，钱包里只剩下三张皱巴巴的十块纸币，连明天买尿不湿的钱都悬着。后视镜里映出她蜡黄的脸，眼下的乌青比雨渍还深。

推开托管班玻璃门时，曲洋正举着画纸朝她笑。"妈妈你看，我给太阳画了输液管。"孩子的右手还缠着纱布，上周埋置输液港时蹭破了皮。宏明倩蹲下去抱他，闻到他头发里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汗味，像晒蔫的艾草。"洋洋今天乖不乖？"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，指尖却在触到孩子后背时发颤——隔着薄T恤，能摸到脊柱突出的形状。

电动车后座加装的小座椅绑着安全带。曲洋搂着妈妈的腰，小脸贴在她湿透的背上。"妈妈，明天要去医院吗？"他的声音穿过雨幕，带着孩子气的迟疑。宏明倩嗯了一声，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抽泣："我不想打针，护士姐姐的针比蚊子还凶。"她猛地掐了下自己大腿，把到了嘴边的哽咽咽回去："打完针妈妈给你买草莓，最甜的那种。"

出租屋在老旧居民楼的顶楼，没有电梯。宏明倩背着二十多斤的孩子爬楼梯，每级台阶都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。三楼转角处的灯泡又坏了，黑暗里她踢到堆积的杂物，踉跄着扶住墙。曲洋突然用小手捂住她的嘴："妈妈别骂脏话，洋洋不疼。"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骂出了声。

开门时一股馊味扑面而来。冰箱里只有半袋速冻饺子，还是上周超市打折买的。宏明倩先给孩子脱雨衣，发现他裤腿内侧沾着片干掉的血迹——化疗药让血小板降低，稍微磕碰就会淤青出血。她慌忙翻出医药箱，酒精棉擦上去时，曲洋咬着嘴唇没作声，大眼睛盯着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。照片里的男人笑得刺眼，去年夏天卷走家里最后一笔钱后，就再也没出现过。

半夜哄睡孩子，宏明倩坐在阳台发呆。晾衣绳上挂满小码的病号服，月光透过破洞的纱窗照在她手上——虎口处有道新疤，是昨天送外卖时被铁门夹的。手机弹出条陌生短信，是前夫发来的："我在外地再婚了，别再打电话。"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，突然抓起手机狠狠砸在墙上。塑料壳裂开的声音惊醒了孩子，黑暗中传来曲洋带着哭腔的呼唤："妈妈？"

她冲回卧室抱住瑟瑟发抖的孩子，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。"妈妈在，妈妈在。"重复这句话时，眼泪终于决堤，砸在曲洋柔软的头发上。孩子伸出小手拍她的背，像只笨拙的小兽："妈妈不哭，洋洋长大挣钱给你买大房子。"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，远处医院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，在天花板投下片惨淡的红。

去医院的路上阳光毒辣。宏明倩给孩子戴了顶宽檐帽，自己却任由晒伤的脖颈暴露在烈日下。候诊时曲洋玩着她手机里的小游戏，突然抬头说："妈妈，托管班的朵朵说我快死了。"她正在填费用单的手一抖，钢笔在纸上洇出个墨团。"瞎说什么，"她把孩子搂进怀里，下巴抵着他发烫的额头，"洋洋还要陪妈妈送外卖呢，等你好了，我们去江心洲看芦苇。"

化疗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。护士扎针时，曲洋攥着她的手指，指甲深深嵌进她掌心。"妈妈你看天花板，"孩子突然笑起来，"云朵在跳舞。"宏明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只有斑驳的墙皮和晃动的吊瓶。但她还是配合地说："对呀，它们在等洋洋好起来，一起去放风筝呢。"

输液到一半，宏明倩悄悄溜出去接了个外卖订单。商家在医院对面的商场，她一路狂奔，汗水浸透的工装后背能拧出水来。取餐时老板塞给她两个刚出炉的蛋挞："昨天看你在门口给孩子喂奶，快拿着吧。"她红着眼圈道谢，跑回医院时发现曲洋正乖乖躺着，护士在给他讲绘本。"妈妈刚才变成超人飞走啦。"她把蛋挞塞进孩子手里，自己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吃着冷掉的米饭。

傍晚送完最后一单，宏明倩带着曲洋坐在江边。夕阳把江水染成橘红色，孩子的小手在风里挥着，像在捕捉飘落的霞光。"妈妈，你的电动车要是长翅膀就好啦。"曲洋突然说。她笑着揉乱他的头发，没告诉他车筐里的账单已经堆到了把手——明天又要去借钱，不知道这次能求到谁。

回家路上，曲洋趴在她背上睡着了。经过便利店时，宏明倩犹豫着停下车，买了一小盒草莓。路灯把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她低头啃着最便宜的馒头，嘴里却像含着蜜。手机又响了，是催款电话。她深吸一口气接起来，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："明天我一定交上，麻烦再宽限一天。"

楼道里的灯突然亮了，三楼的张阿姨端着碗排骨汤站在那里。"听见你回来了，给孩子补补。"老太太不由分说把碗塞给她，转身时叹了句："不容易啊。"宏明倩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，突然想起小时候生病，妈妈也是这样端着碗守在床边。

给曲洋擦身时，发现他后腰长出几颗小红点。医生说这是好现象，说明身体在慢慢恢复。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："妈妈，草莓呢？"她赶紧去洗水果，回来时看见曲洋攥着那颗最大的草莓，朝她伸出小手："妈妈先吃。"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淌进来，照在母子俩交叠的手上。

凌晨三点，宏明倩又爬起来看手机。新接的预约单显示明天五点有个远单，能挣五十块。她轻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，在黑暗中睁着眼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。手机屏幕上，那个裂开的塑料壳里，还夹着张皱巴巴的纸条，上面是曲洋歪歪扭扭的字："妈妈，我爱你。"（作者：罗秦理  单位：湖南省作家协会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