啃老
2025-07-31 21:19:01   来源：罗秦理    评论：0 点击：

六月的蝉鸣像把钝锯子，反复拉扯着单元楼里闷热的空气。蔡俊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时，防盗门还没完全合上，带着铁锈味的风卷着他染成闷青色的发梢，在客厅地板上投下道晃晃悠悠的影子。

“钱。”他跷起二郎腿，运动鞋底的泥印在米色布艺沙发上洇出朵灰云。母亲端着洗好的草莓从厨房出来，瓷盘边缘凝着层细密的水珠，她把盘子往茶几上放时，手腕的骨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。

“这个月已经给过三次了。”父亲的声音从报纸后面钻出来，带着被烟草浸泡过的沙哑。蔡俊瞥见报纸边缘露出的招聘广告，嗤地笑出声，伸手去够草莓时带倒了空可乐罐，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。

“同学聚会要AA，你们懂个屁。”他把草莓塞进嘴里，红色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，滴在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上。母亲的视线在那片污渍上停留了几秒，转身去阳台收衣服，晾衣杆碰撞的声音里，蔡俊听见自己手机在卧室里响，是游戏队友催他上线的提示音。

他猛地站起来，沙发垫被掀得老高。父亲的报纸“啪”地拍在茶几上，玻璃杯里的茶水晃出大半，在桌面上蜿蜒成小溪。“你那个破聚会能比你妹妹学费重要？”父亲的太阳穴突突直跳，青筋像蚯蚓似的爬在额角。

蔡俊没说话，转身往卧室走。背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声，还有父亲气急败坏的低吼：“你要是再这样，就滚出去！”他的手已经摸到卧室门把手，这句话像根点燃的炮仗，在他脑子里炸开。

“滚就滚！”他猛地回头，看见母亲正伸手去拉父亲，两人都愣住了，眼神里混着震惊和失望。蔡俊抓起桌上的钱包摔在地上，钞票和身份证散了一地，其中一张高二的学生证被风吹到父亲脚边，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蓝白校服，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。

那天晚上他在网吧待了整夜，键盘敲得噼啪响，却连输了十几局游戏。凌晨五点时，手机突然亮起，是母亲发来的短信：回家吧，爸给你凑了钱。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，把手机揣进兜里，走出网吧时，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。

这样的闹剧在半年里上演了十七次。直到八月的某个傍晚，蔡俊因为要钱被拒，一脚踹烂了防盗门的猫眼，玻璃碴溅在母亲手背上，划出三道血痕。父亲颤抖着掏出手机，拨号时好几次按错数字，最后对着电话那头说：“送他去军训吧，越严越好。”

军事学校的铁门关上时，蔡俊还在挣扎，迷彩服的领口被扯得变形。教官的皮鞋踩在他刚买的限量版球鞋上，声音冷得像冰：“从今天起，你的名字是37号。”他看见父母站在铁门外面，母亲用手帕捂着脸，父亲背着手，肩膀却在微微发抖。

第一个星期他绝食，把餐盘倒扣在地上，结果被罚绕操场跑五十圈。跑到第三十二圈时，胃里的酸水涌到喉咙口，他扶着篮球架干呕，看见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像条无家可归的狗。

有天夜里紧急集合，他因为系错鞋带被教官罚站军姿。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走廊上，他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脚后跟，突然想起母亲总在他睡前给他揉脚，说他小时候走路总爱踮着脚尖。

三个月后父母来接他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，头发剪得像刚出土的土豆。母亲想抱他，他却往后退了半步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回家的路上，他看见小区门口新开的奶茶店在招聘，玻璃窗上贴着“招全职骑手，月薪四千起”的红色海报。

第一天送外卖时，他在小区门口摔了跤，保温箱里的排骨汤洒了大半。他蹲在地上擦电动车座垫上的油渍，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，回头看见是住在三楼的张阿姨，对方手里拿着个塑料袋：“小俊？我刚炖的排骨汤，给你爸妈带回去吧。”

那天晚上他把外卖箱擦得锃亮，放在客厅角落。母亲端来洗脚水时，他第一次主动把脚伸进去，热水漫过脚踝的瞬间，他听见母亲吸了吸鼻子，抬头看见她鬓角新长出来的白发，像冬天落在枯草上的霜。

冬至那天飘着小雨，蔡俊送完最后一单外卖，揣着刚发的工资走进商场。在黄金柜台前，他盯着那条细巧的金项链看了很久，导购员说这是新款，适合送给母亲。他数了数钱包里的钱，刚好够支付，连带着还能给父亲买条新皮带。

回家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，他摸着黑往上爬，在三楼转角处踢到个东西，低头一看是袋橘子，橘子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。他认得那是对门王奶奶种的蜜橘，每次成熟了总不忘给他家送袋。

掏出钥匙开门时，他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声，是父亲最爱看的新闻联播。推开门的瞬间，母亲正往餐桌上端菜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。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，手里还拿着他前几天送的皮带，正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。

“今天跑了多少单？”母亲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，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那条金项链，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。蔡俊扒了口饭，突然想起军事学校的教官在毕业典礼上说的话：“真正的成长不是学会进攻，而是懂得后退。”
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他看见自己的电动车停在楼下，车筐里放着明天要送的早餐订单。保温箱上的水珠顺着箱角往下滴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，映着楼上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，像块被擦亮的琥珀。（作者：罗秦理  单位：湖南省作家协会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