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梦
2025-07-14 12:36:11 来源:罗秦理 评论:0 点击:
元顾梦出生在这座城市老城区的干部大院里。红砖墙围起的院子种着几棵老槐树,夏天蝉鸣聒噪时,他总跟着穿的确良衬衫的父亲在树下玩玻璃弹珠。家里的木地板擦得锃亮,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能看见浮尘在光柱里跳舞。隔壁李叔家的儿子每天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呼啸而过,后座载着游戏机卡带,元顾梦只是瞥一眼,便低头翻开摊在红木书桌上的练习册。
他的铅笔盒里永远躺着三支削好的2B铅笔,橡皮被磨得只剩小半块,边角却总保持着规整的矩形。小学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单发下来那天,他攥着那张印着“29名”的纸在巷口站了很久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。隔壁王阿姨买菜路过,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考了好成绩,他抿着嘴没说话,指甲深深掐进成绩单的纸角。
那天晚上他做了第一个清晰的梦。梦里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“年级前十光荣榜”,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排在第七位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名字上,泛着金色的光晕。他惊醒时额头上全是汗,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里轻轻摇晃。第二天他把闹钟往前调了半小时,晨读时嘴里嚼着妈妈温在锅里的鸡蛋,眼睛却死死盯着语文课本上的生字表。
初中的教室在三楼,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见操场。元顾梦的座位在教室后排,黑板上的粉笔字有时会模糊成一片。他买了个厚厚的笔记本,把老师讲的每一个知识点都工工整整抄上去,连同桌偷偷递过来的漫画书都没抬眼看一下。期中考试成绩出来,红色的“27”像枚图钉扎在成绩单上。他把成绩单夹在笔记本里,晚上躺在床上,闭眼前使劲想着“前十名”的画面。
梦里的光荣榜变成了红色的条幅,挂在学校礼堂的正中央。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走上台,校长把奖状递到他手里时,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。他低头看见奖状上的名字,指尖都在发烫。醒来后他在笔记本扉页写下“期末进前二十”,钢笔墨水在纸上洇出小小的晕染。期末考试前的周末,他抱着数学错题集在阳台上坐了一整天,楼下小伙伴拍皮球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暮色里。
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,父亲特意做了红烧肉。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听父亲跟客人念叨“孩子懂事,知道用功”。高中教室在新校区,窗明几净,墙上贴着“距离高考还有920天”的红色标语。第一次摸底考试,他的名字排在32位,班主任在班会上说“有些同学基础薄弱,要加倍努力”。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站在高考考场里,卷子上的题目全都似曾相识,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他开始养成记梦的习惯。一个硬壳笔记本上,用蓝黑钢笔记录着每个与“进步”相关的梦境:梦见自己在月考中解出了最后一道数学大题,梦见英语老师表扬他的作文卷面整洁,梦见物理实验课上他组装的电路一次成功。白天他就拿着笔记本对照着学习,数学卷子上的错题用红笔圈出来,旁边写满了推导过程;英语单词抄在小卡片上,塞进校服口袋里,排队打饭时都拿出来看上两眼。
高二下学期的家长会,母亲回来时眼睛是红的。她把一张印着“21名”的成绩单放在他面前,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页:“班主任说你进步特别大,就是有些知识点还没吃透。”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站在高中部的公告栏前,成绩单上的名字排在第15位。梦里的风很凉,吹得公告栏的纸页哗哗作响。他醒来后摸黑打开台灯,摊开数学必修五的课本,对着三角函数的公式又看了半小时。
高考前一个月,他做了个更清晰的梦。梦里他坐在大学的图书馆里,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在摊开的专业书上。书架间有人轻轻走过,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很轻。他惊醒时心脏跳得飞快,床头柜上的台历显示着“6月7日”。真正走进考场那天,他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,英语阅读理解有两篇看得云里雾里,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只写出了第一问。交卷铃响时,他看见旁边的女生正在偷偷抹眼泪。
放榜那天早上,父亲把电脑屏幕转向他。页面上“录取院校”那一栏赫然写着“一本院校”,专业名称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对勾。母亲在厨房尖叫了一声,锅铲掉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他盯着屏幕上的字,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梦见自己考上一本的夜晚,梦里的阳光似乎和此刻窗外的一样灿烂。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,说要摆几桌酒好好庆祝,他却只是点点头,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,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记梦的笔记本,指尖轻轻划过最后一页的日期。
大学报到那天,父亲开着单位的旧轿车送他。校园里到处是拎着行李箱的新生,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校歌。他的专业在主教学楼三楼,辅导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,发给他一叠厚厚的新生手册。第一学期的课表排得很满,微积分和线性代数让他有些应接不暇。他依旧保持着高中时的习惯,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教室占座,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笔记。
期末考成绩出来那天,他在教务处的公告栏前站了很久。“高等数学(上)”那一栏赫然写着“59分”,旁边的“备注”里印着“重修”两个小字。冬天的风很刺骨,他把围巾裹得更紧些,慢慢走回宿舍。楼道里有人在庆祝考试通过,传来啤酒瓶碰撞的声音。他躺在床上,盯着上铺的床板,晚上又做了梦。梦里他站在领奖台上,手里捧着一等奖学金的证书,台下的同学们都在鼓掌,辅导员笑着对他说:“元顾梦同学,好样的。”
醒来后他去买了新的笔记本,把高数课本上的定理重新推导了一遍又一遍。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成了他的固定座位,周末从早上八点待到晚上闭馆。春天的时候,校园里的樱花开了,他抱着书本路过樱花大道,看见一对对情侣在树下拍照,花瓣落在女生的发梢上。他只是匆匆一瞥,便快步走进图书馆。
大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,他查完成绩后在宿舍里坐了很久。屏幕上“高等数学(下):92分”“线性代数:88分”的字样格外醒目,平均分算下来,刚好够得上一等奖学金的评选标准。那天晚上他没有做梦,却睡得格外安稳。拿到奖学金证书的那天,他给父母打了电话,母亲在那头哭了,说“儿子你真棒”。他捏着那张红色的证书,突然想起高中时那个梦见拿奖学金的夜晚,梦里的光线似乎比此刻的阳光还要明亮。
大三那年,他在公共选修课上遇见了林薇。她坐在教室前排,扎着高高的马尾辫,回答问题时声音很清脆。元顾梦每次上课都特意坐在她斜后方,能看见她认真记笔记时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样子。有次下大雨,他看见她抱着书本站在教学楼门口发愁,便鼓起勇气把伞递了过去。她接过伞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,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。
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。梦里他和林薇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,路边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手里拿着一束刚买的白玫瑰,紧张得手心冒汗。林薇接过花时笑了,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。醒来后他在宿舍里踱步了很久,最后还是决定要表白。他买了电影票,在晚自习后约她出来。当他把电影票递过去,结结巴巴地说出“我喜欢你”时,林薇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接过了票:“好啊,那周末见。”
他们在一起后,元顾梦的生活里多了很多色彩。周末他会陪林薇去逛画展,傍晚在操场散步时听她讲小时候的事情。他依旧保持着优异的成绩,专业课成绩始终排在年级前列。林薇总笑他是“学霸男友”,却在他准备考研资料时默默给他泡好热牛奶。大学毕业那天,他们穿着学士服在图书馆前合影,林薇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。
拿到银行的录用通知时,父亲特意摆了桌酒。饭桌上父亲的老同事们纷纷举杯,说“元姚你儿子有出息”。他穿着新买的西装,袖口还有熨烫的痕迹。林薇坐在他旁边,穿着白色的连衣裙,头发盘起,露出纤细的脖颈。上班第一天,他跟着部门经理熟悉业务,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他有些头晕。他想起大学时那个梦见自己在银行工作的夜晚,梦里的柜台似乎和现实中的一样明亮。
他工作很努力,每天最早到单位,最晚离开。下班后常常抱着业务书看到深夜,林薇会给他煮好夜宵,放在他的书桌旁。一年后他升了职,搬进了单位分的小公寓。公寓的阳台上能看见城市的夜景,远处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。林薇怀孕那天,他拿着验孕棒的手都在发抖。他给父亲打电话时,父亲在那头哈哈大笑,说“我要当爷爷了”。
儿子出生那天,他守在产房外整整一夜。当护士抱着襁褓走出来,说“是个健康的男孩”时,他看见林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。他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,那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食指。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,梦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,站在市行大楼的顶楼办公室里。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,办公桌上放着一份任命文件,标题处赫然写着“关于任命元顾梦同志为市行行长的决定”。
他更加努力地工作,案头的台灯常常亮到深夜,业务报告上的批注写满了不同颜色的笔迹,那些关于金融模型的推导草稿铺满了整个书桌。但他从不会错过儿子成长的每个瞬间,每个周末清晨都会准时推开儿童房的门,用胡茬轻蹭儿子肉嘟嘟的脸颊。公园里的草坪上,他总弓着背张开双臂,看着穿着小熊连体衣的儿子像小鸭子般摇摇晃晃扑进怀里,小家伙跌坐在草地上时,他会故意夸张地喊“哎呀,我的小宝贝被草地吃掉啦”,逗得孩子咯咯直笑,口水顺着嘴角滴在沾满草屑的衣襟上。林薇把家里收拾得像幅暖色调的油画,客厅的花瓶里永远插着刚买的洋桔梗,冰箱贴整整齐齐贴着儿子的涂鸦,就连厨房的调味罐都按使用频率摆成可爱的三角形,每当他推开门,总能看见妻子系着蓝白格子围裙在灶台前忙碌,蒸汽掀开锅盖的瞬间,酱油与排骨的香气便裹着烟火气漫过来。
父亲退休后,藏青色的中山装换成了宽松的棉麻衬衫,每天雷打不动推着儿童车去楼下小花园。老人总把孙子架在肩上,看他伸手去够香樟树上的叶子,阳光透过叶隙在爷孙俩身上筛出明明灭灭的光斑。有次元顾梦提前下班,远远就看见父亲蹲在石凳旁,耐心教儿子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“大老虎”,孙子咯咯笑着把泥巴抹在爷爷裤腿上,老人也不恼,只是用袖口擦着孩子沾了草汁的小手,眼角的皱纹堆成了慈祥的小山。客厅里时常传来爷孙俩的笑声,父亲举着塑料飞机在沙发间“俯冲”,儿子趴在他背上当“小骑士”,连电视里的动画片台词都被他们改成了“爷爷是超人,宝宝是小超人”。
深夜的书房里,他指尖划过笔记本泛黄的纸页,“考前十名”的字迹边缘已有些模糊,当年用红笔在“奖学金”三个字下画的波浪线,如今晕成了淡淡的红痕。窗外的霓虹透过纱窗映在妻儿熟睡的侧脸上,儿子咂着嘴抱着恐龙玩偶,林薇的发丝散在枕头上,像一片柔软的云。他轻轻合上笔记本,月光恰好落在床头柜的全家福上——照片里的自己穿着行服,妻子挽着他的臂弯,父亲抱着孙子笑得露出了后槽牙。这一次他没有梦见未来的荣光,只是静静听着妻儿均匀的呼吸声,在被子里悄悄握住林薇的手,嘴角的笑意里,是比所有梦境都更真实的温暖。(作者:罗秦理 单位:湖南省作家协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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