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负债
2025-06-04 23:29:23   来源:罗秦理   评论:0 点击:

他摸出皱巴巴的信纸。给麻强的遗书改过七稿,最后只留下三行:

【强哥:

表在物业保险柜,密码是你生日。帮我烧了离婚证,灰撒在老家枣树下。来世还做你兄弟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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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风“海燕”登陆的深夜,庞季站在未完工的“云端”大厦三十层边缘。

混凝土楼板在狂风中震颤,安全网像垂死的蝴蝶翅膀簌簌作响。

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老上海表还在跳动,秒针划过表盘上那道裂纹时总会微微卡顿,本想把老伙计带上一起——“这表跟着我修了半辈子铁路,现在该看着你盖大楼了。”

大楼塌了,还是留给强哥吧。

手机在裤袋震动。掏出来时屏幕被雨水浸得模糊,但“麻强”两个字依然清晰。二十年前在工地扛水泥时,就是这个监工的皖北汉子把中暑的他拖到阴凉处,往他嘴里灌藿香正气水。

后来麻强投资他开公司,麻强总说:“你脑瓜灵,放心干,我在后头撑着。”

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此刻。

“庞季!中建局的王处长来了!”麻强裹着军大衣冲进工棚,带进的风雪卷走了桌上的投标书。

皖北汉子手忙脚乱追着纸张跑,爽朗赞许的笑声回荡在工地。

这是他们成立“永固建筑”的第七个月。庞季对着裂了缝的穿衣镜正了正领带,镜中映出身后的景象:四十平米的铁皮工棚里,三十份标书整整齐齐码在自制木架上,每份封皮都印着烫金的公司logo——那是林慧熬了三夜设计的。

中标通知书下来那晚,麻强在大排档开了十箱啤酒。

“市博物馆新馆项目!”麻强举着通知书的手在抖,“季哥,咱真要盖地标了!”

那时承建市博物馆新馆让他登上晚报头版,照片里他戴着安全帽站在钢架前,身后是林慧和五岁的双胞胎举着“爸爸最棒”的横幅。

如今博物馆外墙的玻璃幕墙映出他摇晃的身影,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。

“庞季!你接电话啊!”语音信箱里传来嘶吼,“我刚看到信,你千万别——”

庞季关掉手机。

电梯停运后,他走消防通道用了四十分钟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三十楼,他盖过最高的一栋楼。

七楼拐角堆着去年中秋没发出去的月饼礼盒,霉斑爬满烫金logo。二十层安全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,散落的工程图纸上,他批注的"钢筋规格不符"还带着颤抖的墨迹。

云端啊云端,怎么这么难爬呢,腿都打颤了。庞季苦笑两声,反而屈膝坐了下来。

风突然小了。庞季听见楼下隐约传来急刹声,几道手电光柱刺破雨幕。他想起昨天去幼儿园偷看儿子,小凯和同学争辩自己用乐高搭的歪斜大楼“和爸爸建的一样棒”。

当时他躲在门后后面,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。

七小时前,他把最后三百块现金递给了路边的乞丐,现在裤兜里只剩半包红双喜。摸烟时带出那张全家福,被雨水泡得发胀,林慧的笑容在相纸褶皱里碎成蛛网。

上周签离婚协议时她说小凯小旋每晚做噩梦,说讨债的人往门缝塞血书。其实最吓人的是上个月在幼儿园门口,戴大金链子的光头往双胞胎书包里塞冥币。

一张泛黄收据夹在烟盒里,2019年12月8日,东郊钢材厂预付款六百万——那是噩梦的开端。

讨债人的第一封恐吓信塞进门缝时,林慧刚把双胞胎的奥数班退了。烫金信纸上画着骷髅头,用口红写着“三天不还钱,送孩子上学小心”。

“报警吧。”他把烟头按灭在阳台的罗汉松盆栽里。楼下车库传来陌生的讨论声——他上个月刚把奔驰卖了给工人贴工款。

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,建材商发来的语音带着哭腔:"庞总,我老婆要透析..."庞季把老上海表贴在耳边,秒针卡在裂纹处的哒哒声,像极了催债人半夜打来的无声电话。

“庞季!你他妈给我等着!”

麻强的脚步声在十二层炸响。嘶吼混着回声,像当年两人追讨工程款时在空荡厂房里的叫骂。

庞季突然笑起来,月光撕开云层时,他看见玻璃幕墙映出自己浮肿的脸,和身后那串歪斜的湿脚印。

强哥,哪敢让你看见我现在的鬼样子。

跳下去时风灌满西装,领带抽打在下巴火辣辣地疼。

急速坠落中他看见二十六层安全网破洞处飘着半截红绸——去年封顶仪式剪彩剩下的。十九层裸露的钢筋上挂着安全帽,编号TJ007是他的。八楼脚手架挂着褪色的“安全生产300天”横幅,被风吹得只剩“全”字。

触地瞬间似乎听见双胞胎在唱生日歌。上周整理保险柜时发现的手机视频里,烛光映着儿子们油乎乎的脸:“祝爸爸的大楼越来越——”

画面突然黑屏,红色的液体蔓延了一地,林慧的尖叫刺破黑暗:“庞季!”

警笛声由远及近。那块老上海表还在保险柜里滴滴答答地走动,滴滴答答,偶尔卡顿。

是林慧啊,对不住你。(作者:罗秦理  单位:湖南省作家协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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