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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障母亲
2025-05-16 20:26:36   来源:罗秦理   评论:0 点击:

村里人都知道褚欣是个“傻子”。她走路时总是低着头,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,有时自言自语,有时站在巷口看天,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。有人说她脑子坏了,有人说她小时候得过脑炎,也有人说她是被男人打傻的。可不管怎么说,没人真正在意这个女人的命运。

褚欣的丈夫尤建在她二十岁那年去世了。那是个能干却脾气暴躁的男人,有一天在建筑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,没了命。那一年,他们的儿子尤何才两岁。办完葬礼后,褚欣抱着儿子坐在屋门口整整一天没动,脸上呆滞地挂着泪,像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。

从那天起,她就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。

褚欣虽然智力有障碍,但她对儿子的爱,却比任何人都深。这份爱不在言语里,而藏在一日三餐、藏在每一件磨破又缝补的衣服中。她不会做复杂的事,也不懂账本上的数字,但她知道一件事:儿子饿了要吃,冷了要穿,学业不能耽误。

每天清晨天还没亮,她就背起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出门了。镇上的菜市场她最熟悉,每家摊贩都知道她会来捡那些打蔫的菜叶、边角的瓜果。她蹲在地上小心地挑拣,偶尔遇到好心人会递给她一点剩菜,她就感激地弯腰鞠躬,反复道谢。然后,她会到附近的废品站去找塑料瓶、纸壳和破铜烂铁,哪怕值不了几分钱,她也要一一装进袋子里。

有时候,别人看她可怜,递给她几个硬币,她会开心地握在手心,攥得紧紧的,生怕丢了。回到家后,她把这些“宝贝”倒出来,一件件擦干净、分类好,找一个角落藏好。她自己舍不得吃肉,却会攒钱买一颗糖,塞进儿子书包里,说:“阿何读书,要甜甜的。”

她穿着多年前结婚时的旧衣裳,袖子破了用红线缝,膝盖破了补一块花布。冬天时,屋里没火炉,她便用稻草和旧棉絮给儿子做棉鞋。那些鞋子歪歪扭扭,颜色不一,却承载了她全部的温柔和本能的母爱。

有一年,村里发洪水,屋顶漏雨,半夜下大雨时,尤何被惊醒,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床前,手里举着一口锅,正接着滴下来的雨水,浑身早已湿透。她看着他说:“别怕,妈妈在。”

她的生活像一根绷紧的弦,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。别人笑她傻,笑她疯,可她却用一双粗糙的手、一颗质朴的心,为儿子撑起了整个天。

尤何七岁那年,褚欣牵着他的手去了镇上的小学报名。她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,脚趾露在外面;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,袖口已磨破。她站在教务处门口,颤抖着递上户口本,嘴里一边念:“让他上学,好孩子,要上学……”

校长看着她,愣了几秒,终于点头。

尤何第一天上学,背着一个别人丢的旧书包,里面是几本别人送的旧课本。他低着头走进教室,不敢看任何人。课间,有同学围上来,指着他说:“你就是那个傻子的儿子吧?”“你妈是不是疯子啊?她昨天还在垃圾桶翻吃的呢!”

尤何的耳朵“嗡”的一声,脸涨得通红。他回家后,一头钻进被窝哭了一个晚上。褚欣发现了,也没问,只是抱着他轻拍后背,一遍遍地说:“不哭,不哭,阿何最乖,阿何最聪明。”

第二天,尤何像换了个人。他不再理同学的嘲笑,不再害怕上学。他开始拼命学习,连放学回家也在煤油灯下读书。母亲不会教他什么知识,但每次他写字时,褚欣总会坐在旁边,看着他,笑得像个孩子。

晚上,她有时会学他念书:“ā,á,ǎ,à……”虽然总是念错,但她从不气馁。

初中时,尤何成绩优异,常年排在年级前三。他开始自己打工,去送报纸,搬货物,做家教。他不想母亲再为他捡垃圾。他还偷偷给褚欣买了一双新的布鞋,虽然便宜,但她收到时却像收到宝贝一样,一整天都不愿脱下来。

有一次,他看见褚欣蹲在地上,用刷子一遍一遍擦那双鞋,还用塑料袋包起来,小心地收进柜子。尤何鼻子一酸,转身偷偷抹眼泪。

初三那年,尤何以优异成绩考进县里的重点高中。那是他们村几十年来第一个考出去的孩子。村里人开始对褚欣有些改观,虽然嘴上仍嘀咕:“她傻是傻,儿子倒是有出息。”

褚欣每天早上五点起床,给尤何煮鸡蛋、做干饭。她把省下的钱塞进儿子的书包里,嘴里念念有词:“多吃点,头脑好,阿何会飞出去。”

高中三年,尤何住校,只有周末回家。每次回来,褚欣都早早坐在村口等着,手里拿着用红布包着的鸡蛋和馒头。她不会表达思念,但总要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他:家里一直有人在盼你。

高考结束那天,尤何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,学的是机电工程。他在学校吃着最便宜的饭菜,穿着从地摊买来的衣服,甚至靠奖学金维持生活。可每月,他总会往家里寄回一两百元。

大四那年,褚欣病了一场。村里人通知他时,他连夜坐车回去。推开门,看到母亲躺在破旧的床上,瘦得像一张纸。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——是尤何三岁时的合影,已经皱巴巴了,却被她小心翼翼包着。

“阿何……回来了啊……”她有气无力地笑着。

尤何扑在她床边,泪如雨下。他给母亲买了药,洗了被褥,还把她抱去镇上的医院。医生说她是营养不良,加上年纪大,太操劳了。

尤何攥紧拳头发誓:“等我毕业挣钱,第一件事就是给妈换个新家!”

大学毕业后,他进了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公司,做技术员。他勤奋努力,很快升为主管。不久,他在市里买了第一套房。

他请了假,带着车钥匙和工资卡,回到了村子。

那天,他带母亲去买了新衣服,是一件红棉袄,还有一双真皮鞋。褚欣穿上后,在镜子前转来转去,傻傻地笑,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。

尤何还请人把老屋彻底翻修了一遍——把土砖砌的墙打掉,换上结实的新砖;屋内铺上了水泥地,刷了洁白的乳胶漆,还专门安装了吊扇和热水器。他请来的工匠都很专业,连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,厨房里装了抽油烟机,卫生间也接通了自来水。

施工那几天,村里人三三两两地围在院子外张望,议论纷纷:“哎哟,这么大的动静,是请媳妇啊?”“不是,是傻子家的娃娃有出息,挣大钱咯!”他们的语气里,第一次多了几分羡慕。

房子修好那天,尤何领着褚欣走进了新屋。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像是有点不敢进门,站着不动。直到尤何轻声说:“妈,这就是咱们的新家,你住这儿。”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脚,像踩进一个梦里似的。

她一间一间地看,摸摸墙,拍拍床,又拉开衣柜,反复开关吊扇和灯,一边笑一边发出“哎呀”的惊叹声。她对着厨房的瓷砖地板说:“干净得都能照人了!”然后跑进卫生间,“哗”地一拉水龙头,看到真有热水流出,便高兴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。

那天晚上,褚欣穿着尤何给她买的新棉袄——一件鲜红的,面料柔软,领口带着一点毛边,像新年穿的喜庆衣裳。她坐在新屋门口的小凳子上,怀里抱着一包糖果,剥了一颗放进嘴里,顿时眉开眼笑。

“阿何,妈现在住大房子啦!”她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,“好亮,好暖和,就像过年一样!”

她一边说着,一边咯咯笑出声,糖含在嘴里都没舍得咬破。

尤何站在她身旁,看着这一幕,鼻子发酸。他忽然明白,母亲一生最奢侈的愿望,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不用漏雨、不用点煤油灯、能洗热水澡、穿干净衣服的家——而他,终于替她实现了

尤何拉住她的手,哽咽着说:“妈,我有今天,是你给的。你傻,可你是我心里最明白的人。”

夜色中,屋内灯火通明。褚欣坐在餐桌旁,桌上是尤何亲手做的一桌饭菜——清炒白菜、酱焖排骨,还有她最爱的热米饭。她吃得慢,咀嚼着每一口,好像在细细品尝什么人生的甜头。

尤何坐在她对面,看着这个曾无数次被人嘲笑、被命运打击的母亲,如今满脸皱纹,却神情安详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奋斗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飞得多高,而是为了带母亲离苦入暖、让她安稳老去。

饭后,他替她收拾碗筷,褚欣就坐在客厅的藤椅上,摇啊摇,怀里抱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,嘴里哼着童年哄他入睡的那句小调。

“阿何啊,你小时候最乖了,都会自己穿裤子呢……”她笑着,眼睛弯成了一条线。

尤何蹲下身,靠在她膝头,轻声说:“妈,你知道吗,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,就是你是我妈妈。”

褚欣轻轻拍着他的肩,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一样。她不懂什么大学、什么奖金、什么工程主管,但她知道,这个孩子终于长大了,她终于熬过来了。

屋外寒风渐起,窗户轻轻震动,但屋里暖灯如春,岁月静好。那一刻,世界安静,仿佛时间也在为这对母子停留。

褚欣的笑容,像冬夜里的一盏灯,不刺眼,却足以照亮一生的路。(作者:罗秦理  单位:湖南省作家协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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