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中往事
2025-06-06 14:07:01   来源：罗秦理   评论：0 点击：

梅雨季的第七天,天空像被戳破的灰蓝色棉絮,细密的水珠没完没了地砸在齐时的电动车雨衣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手机支架上的导航APP红得刺眼,第17次提醒订单即将超时。他抹了把糊在睫毛上的雨水,在红灯前猛地捏闸,车轮碾过积水的瞬间,半人高的水花劈头盖脸浇下来。后背的保温箱里,那份标注“孕妇急需”的红糖姜茶还温着,想到李花总说他送单时像不要命的野兔子,他咬咬牙,在绿灯亮起时冲进雨幕。

街角的积水倒映着扭曲的霓虹。齐时没注意到右转车道突然加速的大巴,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啸叫刺破雨声。白色车灯像一柄利刃劈开雨帘,他本能地闭眼,巨大的冲击力将人和电动车掀向半空。坠落时,他听见自己右眼眶传来瓷器碎裂般的脆响,混着雨水灌进喉咙的血腥味,世界在剧痛中陷入黑暗。

消毒水的气味像无数根细针,扎进齐时的鼻腔。右眼缠着厚厚的纱布,只透出一丝缝隙。李花趴在床边,睫毛上还沾着雨珠,被压出褶皱的白大褂下摆露出半截泛黄的笔记纸。“医生说能治好,别担心。”她声音发颤,指尖轻轻覆上他肿得发紫的手背。齐时想转头,却瞥见床头柜上的住院缴费单——除去医保报销,仍需补交137620元。窗外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,他突然想起李花上个月偷偷当掉的银项链,那是他们交往三周年时,他在夜市花88块买下的。 

ICU的自动门每开合一次,金属摩擦声就像锯子在锯神经。李花白天守着吊瓶刻度,用棉签蘸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;深夜在走廊的塑料椅上摊开《病理学》,笔记本上晕开的水渍与公式纠缠不清。齐时无数次想开口让她回学校,喉咙却像被浸透的绷带死死缠住。有次他装睡,听见她压低声音向导师借钱:“王老师,再给我半年时间......”月光从消防通道的气窗漏进来,照亮她耳后新添的白发。

三个月后的清晨,齐时对着卫生间镜子戴上义眼片。淡褐色的玻璃眼珠在晨光中泛着冷光,镜中人的右眼睑永远垂着一道蜈蚣似的疤痕。李花把工号“10375”的骑手证塞进他掌心,保温箱上还贴着她手写的便签:“慢点开,安全第一”。她扎起马尾的样子和车祸前别无二致,可当她跨上电动车时,齐时注意到她右腿关节不自然的卡顿——那是连续通宵跑单摔的,她却只笑着说自己走神撞了路牙。 

冬夜的出租屋格外阴冷,暖气片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。齐时蜷缩在电热毯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。凌晨两点,楼道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李花轻手轻脚推门,羽绒服上结着层薄霜。“今天抢到年夜饭订单,给你带了炸春卷。”她把还温热的餐盒放在桌上,膝盖在起身时发出轻微的脆响。齐时盯着她冻得发紫的耳垂,突然想起那年夏天,他们挤在廉价电影院看《冰雪奇缘》,她指着荧幕说:“以后我们去哈尔滨看真的冰雕好不好?” 

除夕夜的烟花在窗外炸开时,李花正在厨房煮饺子。案板上,她亲手擀的面皮堆成小小的雪山。齐时攥着存款单,余额87.3元的数字刺得左眼生疼。手机屏幕亮起,李花导师发来消息:“延期毕业手续办妥,下学期随时能回来。”他望着厨房蒸腾的热气中她忙碌的背影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凌晨三点,整座城市陷入寂静,他在桌上留下字条,把义眼片塞进贴身口袋,踩着积雪走向火车站。电子屏上,最早一班开往南方的列车正在检票。 

四年后的城中村阁楼,屋顶的塑料布被暴雨敲打得噼啪作响。齐时蹲在漏水处接水,五个脸盆在地上摆成奇怪的阵型。工友举着手机冲进来:“快看!你前女友结婚了!”照片里的李花穿着洁白的婚纱,无名指上的钻戒比记忆中的银项链大上十倍。新郎西装革履,配文“余生请多指教”的定位显示在丽思卡尔顿酒店。当晚,齐时蜷缩在发霉的床垫上,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困兽般的呜咽。

又是一个梅雨季傍晚,齐时缩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。玻璃倒影里,熟悉的身影撑着米色雨伞走来。李花穿着剪裁考究的风衣,无名指的钻戒在雨光中闪烁。她身旁的男人正用袖口擦拭她肩头溅到的泥水,两人说着什么,她忽然笑起来,露出齐时曾无数次亲吻过的酒窝。齐时后退半步,后腰撞上货架,薯片包装袋发出刺耳的哗啦声。

四目相对的瞬间,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。李花的睫毛颤动如受惊的蝶,齐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用口型说了句“对不起”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只是轻轻点头,转身时高跟鞋踩碎水洼里的霓虹倒影。齐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,直到手机震动惊醒怔忪——新的招工信息跳出来,城郊仓库招分拣员,包吃住。

雨不知何时停了,天边挂起一道彩虹。齐时卷起浸透的袖口,掌心的茧子硌着手机边缘。积水倒映着他残缺的面容,突然想起李花常说的话:“再难的坎,咬咬牙就过去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踩着水花向前走去,身后的水洼泛起涟漪,渐渐模糊了四年前那个雨夜的倒影。街角的便利店又响起熟悉的开门铃声,而这一次,他没有回头。（作者：罗秦理  单位：湖南省作家协会）